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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音乐剧电影《安妮特》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
时间:2022-01-04 17:4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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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音乐剧电影《安妮特》:《安妮特》:谁能仰望月亮又进入深渊作为一种方法,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创造的“陌生化效果”理论,有两方面的含义,即演员将角色陌生化,观众以一种保持距离(疏离)和惊异(陌生)的态度看待演员的表演或剧中人。角色宣布章节,或分

《安妮特》:谁能仰望月亮又进入深渊

作为一种方法,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创造的“陌生化效果”理论,有两方面的含义,即演员将角色陌生化,观众以一种保持距离(疏离)和惊异(陌生)的态度看待演员的表演或剧中人。角色宣布章节,或分析自我,不断提醒观众这一切都是假的。诞生于舞台的这种表演方式在电影中难免会显得萧瑟冷清,因为电影是要让人沉浸于难以置信的情况——这就是为什么第四面墙的打破已成为喜剧的常规做法。以音乐剧为例,它是所有电影表演形式中最假的一种。没有人在大街上会突然引吭高歌或翩翩起舞,但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种“哗众取宠”的表演形式。

弥合这两种创作理念之间的巨大鸿沟,似乎正是吸引《神圣车行》导演莱奥·卡拉克斯的原因之一。据说,当被问及其名字是“真名”还是“假名”时,这位法国电影人回答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假名。”这并不是一句俏皮话。自24岁担任导演以来,卡拉克斯就一直在探索真实和虚假、真相和谎言之间的界限。许多情况下,他对这些所谓的对立面不加区分。戏剧和表演可以被看作一种“谎言”。它们涉及虚构的世界,人们假装成其他人,但戏剧也是可以说出真相的地方。真相并不美好,真相很伤人,真相有时是愚蠢的、不公平的。人们常常拒绝它,但戏剧接受它。卡拉克斯也是如此。他将标志性的人为因素集中到强烈而刻意的音乐剧电影《安妮特》中。通过歌剧强调情节点的合唱方式、娱乐新闻提供的章节卡片,影片将布莱希特与概念音乐剧鼻祖桑德海姆的分界线消融于一个爱恨交加的故事中。

《神圣车行》和《安妮特》都是关于创作和表演本身的“元电影”。前者开头,观众坐在黑暗的剧院里,静静等待演出开始;后者开场就把影片当成了舞台剧。黑色银幕上,主持人命令观众不要用笑、哭或放屁来扰乱表演。然后,演播室灯光亮起,斯帕克斯乐队准备表演,主创拉塞尔·梅尔、罗恩·梅尔兄弟问:“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同名歌曲随即唱响。随后一众人员离开演播室,边走边唱,穿行于洛杉矶的街头。游行结束,演员戴上假发,换上服装。从那里,故事正式开始。如此呈现就像莎士比亚戏剧开场白,其中一个角色直接向观众讲述他们即将看到的东西,或结尾时要求观众为他们的表演鼓掌。歌曲承诺接下来会有一场盛会,并加入诙谐的旁白,“作者在这里,所以我们不要表现得不屑一顾;作者在这里,他们有点虚荣”。这首序曲犹如一个原则声明,从一开始就表明观众处在一个自觉讲故事和预设虚构的世界中。这既是邀请,也是警告。

大多数人很快就会知道他们是愿意接受前者还是听从后者。卡拉克斯一直着迷于高雅神圣与粗俗本能之间摇摆不定的界限——在亨利和安的关系中,他找到了这种动态的理想写照。前者是一个号称“上帝之猿”的单口喜剧演员,后者则是歌剧女高音。二人被刻意设计成具有鲜明对立色彩的组合。亨利的喜剧“表演”更像是行为艺术,充满了敌意、愤怒和反社会倾向。他强烈的自我厌恶似乎比笑声更能引起人们的焦虑。他对观众大发雷霆,满是鄙夷,但他们却乐此不疲,像合唱团一样齐声大笑。镜头扫过人群,越来越快,越来越远,笑声也变得越来越怪。而舞台上优雅圣洁的安,每晚都在歌迷雷鸣般的掌声和指挥家的默默崇拜中死去,但我们却并没有真正看到她的观众。当她问亨利的表演如何时,他说他“杀死”了他们。当他问及她的表演如何时,她说她“拯救”了他们。

二人的表演和对话不仅完美地概括了卡拉克斯对观众和艺术家之间以及艺术家和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而且明白无误地预示了他们的悲剧性结局,同时又提醒人们悲剧和喜剧往往是亲密无间的伙伴。起初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其疯狂的抒情和华丽的影像所吸引,并沉浸在混合了真诚和讽刺的怪异氛围之中,而每一个旋律中的台词也都充满活力。但不久之后,一股寒意渗入,旋律不再明媚亮丽,而是变得暗淡无光,那个星光熠熠的爱情故事也开始陷入疏远、伤害和遗憾的漩涡中。城市明亮的霓虹灯光芒退去,狼在森林中咆哮,森林在新闻中燃烧,如梦似幻的场景中,她的豪华轿车撞上他疾驰而来的摩托车,豪宅则隐隐约约散发出不祥的气息,甚至连绿色游泳池都有一股邪恶的味道。他们的生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崩溃和裂变。

即便是安和亨利婚后田园诗般的早期生活也被死亡所笼罩。正在迪斯尼音乐厅主演一部新歌剧的安,以一种宏大的激情拥抱她的死亡,观众却认为这是她的一种自我宣泄。与此相反,亨利不但让想从他那里获得笑声的观众大失所望,而且公开思考当一个喜剧演员说“杀人”时意味着什么。使他的言行如此黑暗而令人不安的是,你不能确定他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还是在玩世不恭地说真话。身材高大壮硕的他犹如巨魔,而美丽温柔的她好似天使。他似乎无法表达快乐、优雅或敬畏,而她也好像无力改变他或感化他。亨利好似幽灵附身,不但滋生自我厌恶的情绪,而且生发毁灭他人的念头。他情不自禁而又无可奈何地唱道:“这种可怕的冲动,让人想往下看。半惊半喜,我把目光投向深渊。”她没能在洛杉矶的金色峡谷和波西米亚的豪宅中“拯救”他,他却在狂风暴雨中的度假游轮上最终“杀死”了她。

这是一部奇怪的电影,也是一部迷人的电影;有时令人陶醉,有时令人费解;叙事上简单,艺术上复杂;既有老派电影的美感,又有歌剧式的宏伟。其在真诚和虚假之间的张力持续不停地释放,几乎每个场景都有可能因其高度现实的引力而崩溃和内爆。斯帕克斯乐队特立独行的音乐基因无处不在,卡拉克斯神秘莫测的影像指纹也到处都是,但这也是一部属于男主角亚当·德赖弗的杰作。他是如此凶猛地吞噬着角色,让人不免担心放映结束时胶片会在某个角落冒泡和燃烧。他既能掌握梅尔兄弟惶惶不安而又难以捉摸的喜剧诀窍,又能领会卡拉克斯悲剧性浪漫主义的精髓。

亨利是一个很有才华又非常不幸的男人,经历了无数的破坏之后,他才真实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而他一直以木偶形式出现的女儿安妮特,也随之恢复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幡然悔悟的亨利告诫她:“永远不要把你的目光投向深渊。”但卡拉克斯自己却一直在看向黑暗深处。谁能浪漫又坚强?谁能卓然自立又愤世嫉俗?谁能仰望月亮又进入深渊?还有什么比一部两者都兼顾的电影更好的方式来思考这些问题呢?

作者 冯新平